6A 李盈

這是我第一次在考場之中感受到些許緊張。整齊排列的桌椅、不苟言笑的考官、抓緊最後一分鐘臨時抱佛腳的考生、門口處嚴格的排查。是的，這裡是文憑試的考場，是決出未來社會棟樑的聖地。

我從來不緊張，但也不由得陷入這種氛圍。實際上，長大後想起來還覺得有幾分好笑，有什麼好緊張的呢？反正無論結果如何，靠著家底的我還是能混吃等死地進一個好大學。

我向來成績不怎麼樣，卻總能憑藉昂貴的補習費用一點一點地堆砌出漂亮的成績單。以至於在學校考試中能取得不差的成績，那並不是我自身的實力，只不過是補習老師能夠給我對症下藥，貼中考題而已。

也就是在那次的考場上，遇到了允行。

快要開考前他才急匆匆地從門口狂奔而入，面對考官的不滿，小心翼翼地道歉，然後在我前面的位置坐下。還沒有開始分發試卷，我無聊得很，就頻頻往前面看去。

他穿著過時了好久的運動衣，黑色的褲子似乎已經洗了無數而顯得有些泛白，鞋子上斑斑駁駁的，似乎是沾上了許多雨水、泥土等等的痕跡，如果不是上面一層還是白色的，我差點以為這鞋子的設計本就是這樣奇特的。

允行看起來畏畏縮縮的，嘴裡還喘著氣，似乎是剛剛跑過來的。鼻樑上掛著厚重的鏡片，頭髮好久沒修理的樣子，垂到了眼前。

我撐著下顎想，這模樣，家裡應該是個困難戶吧，也不知道會考成什麼樣?不由得我多想，時針開始轉動，白底黑字的試卷平鋪在桌面──考試開始。

不意外的，題目基本上都是眼熟的問題，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臨場恐懼，明明那麼熟悉的字眼和題目，明明腦子裡還清楚記得是昨天下午4:33分做的類似題型，中間的詳細步驟居然什麼都不記得了。

我的心臟怦怦直跳，絞盡腦汁才想起幾個簡略的步驟，就往裡面填上去了。

等到我好不容易才解開一道難題，抬頭看，卻發現允行早已停筆，開始檢查試卷。我暗暗心驚，沒想到這人還是個學霸。恰巧監考老師看過來，我就連忙低下頭去。

後來的事情不大記得了，只記得五月份，梅雨季節，地上還淅淅瀝瀝著，我走出考場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一樣，玩了個昏天地暗。

放榜日那天，我竟在學校再次見到了允行。老師告訴我說他是隔壁班的同學，我心裡愧疚得很，才發現自己這三年時光來居然連同學都沒認全，只顧著自己每日的玩樂項目了。足夠不務正業。

他站在人群當中，顯得過分矮小又有些無助，我走過去，才發現他的分數處於一個尷尬的境地。如果是手頭比較寬裕的家庭，那上全港最好的大學都綽綽有餘，但是又卡在申請不了獎學金的尷尬位置不上又不下。

他低著頭，長長的頭髮垂在耳邊一顫一顫的，雙肩不斷地聳動，身體靠在墻邊滑落。半晌，又從鼻樑上把眼鏡摘下來，鏡片早就被水漬模糊。

我回頭看了看我自己的分數，事實上，我的發揮正正常常，沒有超出我自己應有的水平，最後，我的分數是比允行低了不止一點的。

老師見我一直盯著允行看，可能是以為我跟他關係還算不錯，於是走過來跟我說：「這孩子是很努力的，也是根好苗子。老師下班晚，太陽都沉盡了之後才走，我前腳出了校門，允行才出來。他上課是最積極發言的那個，下課後也總坐在班級裡做題、看書。論成績，他一直都是全級靠前的。只是，考場如戰場，不留情面，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。」

「可惜了……」老師歎息著搖搖頭，無奈的表情看起來也是無計可施的模樣，我心中也是哀慟。

黑雲壓城，風都是粘膩的，樹枝被人踩碎發出沙沙聲響，空氣沉重得讓人難以呼吸。

我對於自己成績是在乎的，但不至於到允行那樣的地步。就算以我現在的分數，也可以考上一所普通的本地大學，反正我對自己的期望從來就很小，能考上大學就已經很不錯了。此刻看著允行，不禁生出一股同情之意。

我開口問道：「老師，為什麼考場這麼殘酷？」

「那是社會的規定，考場之所以令人緊張，是因為這是一個可以決出能力高低的地方，是可以讓人向上流動的地方，只要你通過了這個門檻，未來就是萬丈光芒。」老師的嘴唇微微勾著，看著操場裡或嬉笑或打鬧的學生，流露出慈愛的弧度。

老師的話我思考了很久，只不過在回家之後，面對著種種外國旅遊的誘惑，我很快就忘光了。

不過多久，我收到了海外知名大學的錄取通知書，家中長輩跟我說，是父親花了大價錢弄來的，讓我去了好好讀，別丟了家裡人的臉面。

我接過通知書，心中微動，打電話給老師問起了允行的近況。老師告訴我說，允行家裡面沒有辦法負擔起高等學府的高額學費，只好半工半讀，去讀一些便宜的課程。說到這，老師也悲從中來，語氣中滿盈感慨：「我還以為能出一個寒門貴子呢。」

寒門貴子……嗎？我掛掉電話，愣愣地盯著懸掛在桌子旁的電話線，話筒在桌角之間撞擊發出沉重的哀鳴。

現在這樣的社會，還哪裡來的寒門貴子啊。這世界猶如一個巨大的考場，先以公開考試這種預備的考場，說要以能力來決一高下，其實，能力還不是靠錢堆砌起來？課外活動要錢、興趣班要錢、補習要錢，就連去拓展自己眼界都需要用錢。結果呢，給了人一場以為可以實現的美夢，到最後卻仍然停留在原地無法向上流動。到了這個社會呢，它更加是一個考場，它賦予你緊張感，讓你不斷的尋找工作，不斷地想要晉升。然後又給你不切實際的幻想，告訴你只要努力就會成功。到最後，拼的仍然不是能力。像我，只顧享樂的紈絝子弟，考得比允行遠要不及，結果到最後我卻是上了更好大學的那個。這考場裡面存在著各種各樣的潛規則，我就是走捷徑、靠著金錢去作弊的學生。考官本應該阻止，但他們卻選擇了閉上雙眼。

就算是寒門，那也得要有門啊，總有人住在沒有門戶的家庭裡。

艷紅凋，曉晨銷，濃煙暗雨，零落了多少段美好的理想。考場像一把無情的鋸齒，多少莘莘學子才知，寒門再難出貴子。

我後來再沒見過允行了，在社會考場的嚴格篩選之中，有一道無形的鴻溝橫亙在我們之間，終究在我漫長的歲月裡，這只不過是個曇花一現的小插曲而已。

每年夏季，又要斷送掉多少人炙熱的志在四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