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李宗仁回憶錄》早已購備,只因事忙並未披閱。近因為李宗仁口述而撰寫的唐德剛教授辭世,報刊上頗有議論。有說當年蔣介石得知唐德剛為李宗仁撰寫回憶錄,頗為不悅,怕他暴露太多蔣李之間的恩恩怨怨,說將重金或收買或壓制其出版。當時此事如為老蔣手下情治人員得知,唐德剛可能將如江南撰寫《蔣經國傳》般,死於非命。
由此消息引起興趣,因從塵封的書櫥取出此書,準備細看。先看唐德剛的序言,便知唐是研究中國現代史的高手,其對李宗仁及李蔣關係的分析,便鞭辟入裏,並頗為引人遐思。
蔣李之間的分分合合,在民國史中佔有重要地位。唐德剛說,北伐中的最大暗潮是國共之爭,蔣汪之爭,而李宗仁的那支「第七軍」,是足以扭轉乾坤的中間力量。「他袒汪則無蔣,袒蔣則無汪,容共則共存,反共則共滅」。
唐德剛認為,中國抗戰前與南京中央政府抗衡的地方勢力,都以廣西的李宗仁、白崇禧馬首是曕。認為桂系是「掛着青天白日商標的老店中、最早、最有功勛、最有聲望,也最有實力的股東」。「李、白二人如擁護中央,服從政令,則舉國大小諸侯,多會聞風景從。他二人如背叛中央,帶頭造反,則各地地方勢力,也會作或明或暗的響應」。
抗戰時期,桂系共赴國難
抗戰軍興,桂系盡釋前嫌,共赴國難。李、白兩人,皆是戰將,有謀有勇,白崇禧更有「小諸葛」之稱。台兒莊之戰,徐州會戰,武漢保衛戰,李宗仁皆有參與,也打了若干勝利的戰役。但畢竟桂系並非蔣介石嫡系,抗戰之中,時有扯皮,影響戰果。這是蔣介石「分化統治」的模式,權術用盡,以至自食其果。李宗仁也看穿這一點,說蔣的剿共,是用共軍力量來消滅雜牌軍。中央軍的主要任務則是監視「雜牌軍」,是對付自己人的。同黨操戈,從此國民黨的「統一大業」,便成為泡影,永不再來。
說蔣介石的「剿共」,目的是對付「自己人」,是主要的為了消滅「雜牌軍」,則未免小覷老蔣了。老蔣明顯知道共產黨才是他的心腹大患,主力還是要消滅共產黨,用雜牌軍去打頭陣,是一箭雙鵰,借刀殺人,那是他的如意算盤。
派系傾軋,桂系脫穎而出
蔣介石和毛澤東一樣,都是一位權術家。但蔣還過份重視特務系統的作用,重用軍統和中統,以特務控制自己人,也以特務去破壞和暗殺敵人。在「剿共」鬥爭中,又往往由於共產黨情報人員的滲透而敗下陣來。以至他認為從大陸的潰退不是由於喪失民心,而是敗於中共情報人員,因而在亀縮台灣時為嚴防匪諜而施行近三十年的白色恐怖,殺害大量無辜。
國民黨的派系傾軋,也是其衰亡的原因之一。北伐之後,中國仍未統一。共產黨固然有若干山區根據地,長征之後以延安為中心的陝甘寧邊區,更是另豎一面紅色的旗幟。此外閩粵、雲南、四川、山東、山西、西北、新疆,各有地方勢力的盤據。而最有實力的,便是桂系的李宗仁、黃紹紘、白崇禧等人。以至於在國共內戰的決戰時刻,李宗仁受擁而出山與蔣介石欽點的孫科競逐「副總統」成功,並有廹使蔣介石「引退」而任「代總統」的一幕。
解放前夕,怒斥蔣介石
但國民黨政權的腐敗已經病入膏肓,非任何人之力所能挽救。即使李宗仁有過人之處,也回天乏力,因而他只能寄托於與中共談判。據他在回憶錄中說,當年「他不得不誠心同共產黨人舉行談判」,「不得不阻止共產黨人渡過長江,以求得體面的和平」,「必得尋求美援,以制止通貨膨脹,物價狂漲」。
真是談何易哉﹗當年中共勝利之勢已成,因而中共對談判提出的八項條件,就已經表明這是「城下之盟」了,還有甚麼「體面的和平」可言﹗談判之終於失敗,早已為有識之士所料到。
全國解放前夕,李宗仁「檢討戰局,實憤懣不堪」,於是有了怒斥蔣介石的一幕。
時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中旬,地在廣州梅花村蔣的行館。李蔣相見時,李說﹕「今天我是以國家元首的地位來對你談話,(當時他是「代總統」)。接着便把蔣過去的過失和罪惡一件件數給他聽。回憶錄中記敍道﹕「蔣先生專横一生,目無法紀」,郤「默坐聽我歷數其過失時,面色極為緊張尷尬」。
言論禁區難逃千夫所指
讀《李宗仁回憶錄》,第一個感受仍然是﹕「權術可以立威整人,但不能利民治國」。終觀蔣介石一生,權術用盡,按李宗仁的說法,“其使權謀、用詐術則天下第一”。他雖能打敗其他派系,但因腐敗而使政權完蛋。梟雄一生,不敵內部腐蝕,終於潰逃孤島,反攻無望,鬱鬱而終。
第二,當領袖的,只有公正廉明,任人唯才,有容人之量,有納言之襟懷,不結黨營私,不獨裁孤行,方能成就大業,以至名留千古。反之則千秋功罪,自有人加以評說。雖有言論禁區於一時,仍難免千夫所指,難逃董狐之筆。
第三,北伐之後,李氏認為「偃武修文,並非難事」。無奈蔣介石無此德量,「一心一意以誅鋤功臣,消滅異已為能事,致使同室操戈,兵連禍結」,「使政治道德江河日下,社會正義沉淪無遺」。此項歷史教訓,殷鑒未遠,可惜再次在中國大地重演,造成十年浩劫。李宗仁當年,能不感慨繫之,今天讀史,何曾不掩卷三嘆。
評中共有躁進之嫌
第四,李宗仁在中共掌權之前去國,但對北京諸領袖的日夜孜孜,終有今日,私心彌覺可喜。但他也已看出「中共急於工業化,及實現共產主義社會理想,不無躁進之嫌」。出諸愛國熱情,他終於在一九六五年七月毅然回國。想不到回國經年,即適逢文化大革命爆發,未能施展所長,也可說是鬱鬱而終。但他遺言「世界政治制度演變的推測,民主社會主義終必大行於世界,蓋可斷言」,與近年此類論點大行其道,有所吻合。書末,李氏套用王羲之〈蘭亭集序〉結語,說﹕「後之讀者,重讀吾書於大同實現之時,亦將有感於斯文﹗」今大同雖仍未實現,今人如願以史為鑑,此回憶錄不無參考價值。